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齐秦《外面的世界》
蜜蜂街离丰城县城80里地，没有一粒柏油，街道短而窄，像一截盲肠，隐匿在大山坳里。
街的东头，有一家邮政代办所，门前的阅报栏，张贴着上个月的《江西日报》，街的西头，是驼背开的杂货店，杂货店也卖汽油，门前蹲着一个硕大的汽油桶，有司机来加油时，驼背会捉住塑料管的另一头，深深地嘬上几口，将油吸上来，接到油箱里。驼背门前有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右拐，沿一条北去的羊肠小道，翻过两座山，走上15里崎岖的山路，可以看到一座更高的山，山的半腰，烟雾袅袅，几十间黄土砖屋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呈一片暖色，这便是我的家乡。
我识字后，逢蜜蜂街赶圩时，也喜欢像我的父老乡亲一样，挤在邮政代办所门前，眼睛睁得灯笼大，似懂非懂地，复习脚下这座地球上个月甚至上上个月的满目疮痍。往往是这般情形，洪水即将到来，全城危在旦夕，而事实上，此时彼地，天地逆转，人家正忙于抗旱，水比油还金贵呢，或者，我们正在为国足主教练的信誓旦旦而亢奋不已时，其实他早一败涂地，卷铺盖滚蛋了。在驼背的门口，我也是多次逗留，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望着里面的五颜六色，眼巴巴地，馋得不行。但是很快，我便失去了兴趣，变得郁郁寡欢起来。蜜蜂街如此窄小逼仄，像一只蜜蜂一样，根本承载不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孩子对山外世界的渴望。我在蜜蜂街读初中的三年，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后面的骆驼峰，独自坐在那里，朝县城的方向不断地眺望。而我看到的，只有连绵的群山，苍翠的森林，以及漫无边际的云海。
其实，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去过一次县城。那年的冬天，母亲病危，医院。这对于一个山沟里的家庭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是满心欢喜。县城真大，像一座正儿八经的城。溜达在大街上，瞧什么都是新奇，笔直的水泥马路，巍峨的邮政大楼，琳琅的百货大厦，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衣着光鲜，说一口时髦的城里话，还喜欢叼根牙签，满大街逛，像在自家菜园子里一样悠闲自得。
县城的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商品应有尽有，随便挑一家，够压死驼背几十年。而且，每条主街上都设立了一个阅报栏，当天的《人民日报》、《江西日报》、《参考消息》、《赣中报》和《体坛周报》依次排开，一群老头聚在那里，目不转睛，开会一样神情严肃。他们身旁，偶尔有穿裙子的小姑娘嬉闹跑过，长辫子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结，一跳一跳，俨然是两只白色的蝴蝶追逐着她，如燕子紧追春天里的云。
县城依江而建。江是赣江，舒展的天空下，江面开阔，不时有机动船突突突地驶过。我坐在码头上，顺着滔滔江水流去的方向极目望去，心潮澎湃。是的，按照地理课本上所言，从这里出发，下行60公里，是省城南昌，再下去是鄱阳湖，是长江，最后是大海，是全世界。
我想去南昌。
我的中考，是在丰城县城举行的，考试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开往南昌的长途汽车。我之所以无所顾忌，毫不怯生，完全是因为我伯父。我伯父在省农业厅任副厅长。这是我第一次去南昌，一个十五岁山村少年，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一出省汽车站，我彻底傻眼了，仿若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为眼前世外风景所震撼，手脚不知道如何放了。眼前，大海一般气势磅礴——比操场还宽阔的水泥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马路的两边，是高耸入云的楼群，楼群上的玻璃幕墙在半空中闪闪发亮，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山峦一样起伏的高架桥，草原一般广袤的八一广场。到处是璀璨夺目的灯光，到处是四通八达的街道，到处是不时从地下涌出来的人流，置身其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轰鸣声，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有些自卑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惊喜与兴奋。南昌太大了，大得没边没沿，洪水一样四处流淌。怪不得叫“洪城”呢，我在内心这样骄傲地解释道。那时，几乎就在一瞬间，丰城县城巨大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垮塌，就像我当年面对丰城否定蜜蜂街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凭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上面的地址，我找到了伯父。伯父对我冒冒失失的到来，无比惊愕，因为事先没有任何招呼，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来到偌大的省城，出现在他眼前。我是这样解释自己行为的——我打小有一个梦想，小学毕业后进一次县城，初中毕业后来一回南昌，而高中毕业后，我要争取上一趟北京。
伯父听了，愣了一下，转而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对我夸赞道，你长大了，有志气，不愧是我侄子，男人就应该这样。在伯父家住了几天，我才知道，自己这次真是来对了，因为他很快就要调到北京去了。北京，北京是什么模样？我一个劲地缠着伯父，让他给我讲关于北京的点点滴滴。
高中三年，我是在丰城县城读的。我常坐在赣江码头上，面对一江自南向北流去的清水，为“北京”愁眉不展。一个南昌，曾经让我瞠目结舌，应接不暇，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会是一座什么样的城，住着什么样的人。幸好，我伯父在那里，高中一毕业，我就可以开始自己的北京之行。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我高三上个学期快要结束时，也就是年底，伯父竟然提前退休，和伯母搬迁回来了。这让我非常诧异。伯父说，人老了，叶落归根，告老还乡，我可是一天都等不及了。
我心有不甘地问，您不回北京了？
伯父正从菜地里回来，刚刚脱去身上的外套。他把外套抓在手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挂在墙上的木橛子上，然后退两步，站在那里认真端详了一下，对我点了点头。
■乡愁是回不去的曾经，离不开的故园；乡愁是对美好往昔的追念，更是对光明未来的期盼。作为拥有多年建县历史的丰城，地域广大，村镇众多，人文荟萃，民俗多样，有太多的“乡愁”等待我们挖掘、整理和呈现，欢迎赐稿，期待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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