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还在盘旋,我已抑不住自己的激动:先生,我终于要踏上你曾驻足的地方了。
机场外,满眼都是鲜绿,雨后空气潮润微热,带着一丝淡到不可辨析的微生物发酵味道,这是雨水丰沛的江西特有气息。
南昌城,象湖梅湖景区,一条石板路将绿色湖面截作两半后笔直通向中心孤岛,柳树下三个钓鱼老者颇为无奈的瞥着旁边身着时尚运动服的老年广场舞队录抖音,另一边有队穿着鲜红艳紫色古装的大妈们也在嘻嘻哈哈拍照,全然不顾大太阳晒得脸上出汗破了妆。
孤岛上有座道观叫万寿宫,红瓦黄墙,门内坐着两个老人,一个验票,一个板着面孔大义凛然的监督游客戴口罩。
万寿宫的神像有些特别,红面黑须道家打扮的神像垂眼看着前边小一号的身穿蟒袍、头戴紫金冠的粉面神像,他们脚下匍匐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贫的富的、贵的贱的、忠的奸的等等各种人,这些人带着不同目的跪着焚香祷告,人数多的大概神仙也搞不清。但至少有神仙能记住两个人,一个是刚刚前来而且没有所求的我,一个是曾经没有所求的一位少年。
公元年,一个十七岁少年酒后无聊的踏入这座万寿宫,十几年前父亲与老丈人指腹为婚为他订了娃娃亲,几个月前他风尘仆仆赶来南昌成亲,然而婚前的终日应酬让他烦闷不已,借着夜幕他偷偷溜达出来,随意游走。
万寿宫殿里老道已经准备关门睡觉,却被迫以高人的姿态盘坐着和这醉话连天的小年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道典道论,聊到 ,老道困到极点,不管不顾的歪头睡去,年轻人瞪着屋顶自己发呆。
天蒙蒙亮时,年轻人“哎呀”一声吓醒老道,他说:“险些忘了我今日要成婚的”,大步朝外跑去,门外喧杂欢呼,隐约有人在喊找到新姑爷了,老道摇了摇头,说:“真是个怪人。”
新婚前夜跑去和老道彻夜长谈,这年轻人的古怪行为当日就传遍南昌城,人人都说真是个怪人,这怪人就是我说的先生。
先生名为王守仁,后人尊称阳明先生,被奉为中国 一位立功立德立言的圣人。
几个月后,王阳明带新婚妻子离开南昌,彼时的江西人应该还没开始吃辣椒,因此赣菜是否好吃尚且存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离开某处的人们一辈子未必能够再回故地,我想那会先生和夫人都会有些别愁离伤。
命运与造化很有意思,明明想去的地方,可能终生到达不了,明明觉得不可能再回来的地方,却反复纠缠,于是他还必将回来。
先生,此时的你并不知道你未来将有怎样的传奇人生,而我知道,距此70公里的丰城是开启你真正传奇的地方,只是你还需要时日,眼下请耐心等待,未来还有更多艰难困苦的磨难在路上等着你逐个解决,直到三十一年后你遇到那个成就你的人。
丰城隶属于宜春,宜春市曾有一句旅游广告词被国人周知:宜春,一座叫春的城市!
丰城的玉华山和升华山很美,曾在西安考察乡村振兴的陈市长和荷湖乡龚书记、文旅局孙局长专门邀我来这里看杜鹃花。
我不是 次看山花烂漫,我看过白鹃梅花海,紫荆花花海,野桃花花海、藤本月季花海,然而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海的确美,整片山都被染的红彤彤,偶尔半藏在云层里的太阳泻下一束光线,让花瓣泛起金光。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邀请我来,除了讲课,也为了给我推荐丰城 的旅游资源。
前方还有更美的风景,据说阳明先生也曾来过,水利局朱局长带领我们在杜鹃花丛中穿行,大家弯腰低头在扎人的枝叉中走了近一个小时。我曾很多次梦到自己走在这样的场景里,尤其是生病或者疲惫的时候,那种很沉的压抑感让我窒息和绝望,但这次很开心,一抬头就能看到头上艳红的花朵和缝隙里的蓝天,能感受枝叶摇曳产生的微风和花香。
道士石立在山头,孤岩危耸,一旁山坡满是红色杜鹃,山下河流旁有几户农家正起了炊烟,这里属于道家第三十三福地,我想同样喜好领略自然的王阳明先生应该真的来过这里,然而他大概是没有心情欣赏的。
大约是五百零二年前的七月十八日,距离上次离开南昌三十一年,四十八岁的先生来到丰城,他单薄的身躯挺立站在城头遥望着南昌方向,然而这城墙现在早已踪迹不见。敌人站在南昌城墙同样虚望着丰城,然而现在南昌城墙也早已被拆除。那天似乎是雨天,乌黑的阴云横压着相隔七十公里的两个城池,眼看一场破裂中国、涂炭无数生灵的大战一触即发。对面是近十万精兵强将的叛军,先生这里虽然统军号称三十万,只有几万老弱疲累的乌合之众,又来不及向朝廷求援,但几天后,他平息了这场叛乱。战胜的阳明先生站在南昌城上,下方已成俘虏的宁王朱宸濠咬牙切齿望着他:自己成就了他,而他竟无需感恩。
从水利局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十点半,原本要看第二天讲课的课件,可我看不进去,于是叫了滴滴专车,半小时后来到拖船镇酆家村的江边。
高德地图上的这个位置叫黄土脑,村里没有一丝灯光,月亮又躲在云里,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白日的炎热早已消散,湿潮冰凉的水气从远处涌到脸上。
黄土脑是平叛前一个月阳明先生逃命的地方,六月十五日这天他只是路过这里,却得知宁王起兵谋反,叛军将至,但江面没有风,渡船无法驶离,他不一定认识罗贯中,没看过《三国演义》,但一定是看过《三国志通俗演义》,于是仿效诸葛亮向苍天祈祷借风。
先生,你一生自信,没曾想也会如此狼狈,也会病急乱投医,也会如孔明般相信鬼神之力。但你注定是要入圣的人,有着自己的主角光环,真的借来了北风,扬帆起航。你没猜错,天命就在这一刻落在你的肩上,不可一世的朱宸濠只是带着队伍为你送来立功大礼的人,此刻起,你即将踏上圣人的殿堂。
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隐约看到村民修筑的祭风台,还没来得及朝前走,身旁亮又起了一道手机光,回头看,是滴滴司机,他没走,硬拉着我聊天,这好心司机可能怕我是想不开,跑来江边寻短见的,我又是感激,又是哭笑不得。
平叛几年后,阳明先生重走人生路,他从南昌出发再次来丰城,先到的就是这借北风的黄土脑,其时秋高风急,万木萧萧,大江奔流,他即兴赋诗:“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
第二天讲完课去踏勘玉华山水库,被汽车摇的迷糊的同行者问走到了哪里,我说:“我们走在希望的田野上”。他愣了一下说:“窦老师真幽默”。我告诉他,我说的不是歌,是我们真的行驶在丰城市希望乡的田野里。
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这三点构成了阳明心学的核心,对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于是派别林立,即便在先生去世不过仅仅三十七年,嘉靖朝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认识。其一以大学士徐阶、张居正等为代表,奉行的是保全自己,不论过程如何,无论手段是否卑劣,以实现最终光明的目的为正确做法;其二以海瑞为代表,无论环境如何恶劣,如何困难,也要严格按照法律法规和自己的良知去做事,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无怨无悔。我愚钝,只是一直秉持“我心光明”四个字,也收集了几十幅写有“我心光明”的书法,无论是大书法家、名人、百姓,写之前我都要求他们净手、焚香,以光明心书写,如果未来集齐两百幅,我会举办一个心学主题书法展。
阳明先生曾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次来江西,至少来到三处阳明先生曾经到过的地方,能和敬仰数十年的先贤站在同一块土地,仰望同一块天空,即便是在不同时空,我也已经得酬心中所愿。未忆起先生时,这后世的 风物,仅我独见,念及先生时,这今日的天地美景,便是我与先生共赏。
先生,这同一日月先后辉照你我,同一天地先后共立我你,如今我之眼可为你眼,我之心可为你心,请看数百年后的此刻,乾坤朗朗,春风和煦,盛世花开。
完成于年5月
窦化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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